一
1993年9 月中旬的一天是我到浙江省物资学校报到的日子，专业是财务会计。那时，我父亲正在东北放养蜜蜂，还得再过半个多月才能回家。长这么大，我从未单独一个人出过远门，母亲不放心我一个人走，于是让舅舅陪我一起坐火车去学校报到。那年我17岁。
列车在田野里飞快地奔驰，望着窗外，我突然觉得我三年的初中生活就像窗外的景色一样匆匆而过。
三年前，由于学习成绩优秀，我被选拔到我们县唯一的一所省重点中学念初中。这里有我们县最好的师资和学习条件，其他同学也都是从全县各个地方选拔上来的。我从小生活在农村，父母都是普通农民，家庭经济拮据，比起一般城里的孩子来，更早懂得了生活的艰辛。学习也非常刻苦，加上一个不算太笨的脑袋瓜，我的学习成绩在班级里总能排在前列。初三的时候，还在全国初中奥林匹克化学竞赛上获得了二等奖。因此，初中三年的学习生活是非常紧张和充实的。不知不觉已是初三毕业班了，我面临着继续升高中还是上中专的选择。
我从小就想上大学，当一个工程师，老师也常常教导我要树立远大的理想，考上大学，成为建设国家的栋梁之材，因此，上高中、考上名牌大学就一直是我的梦想。尤其是每次看到我们学校考上名牌大学学生的光荣榜时，我总暗暗下决心，若干年后我的名字也一定要在上面出现。然而，父母却希望我能考上中专，然后找一份城里的工作，对他们来说，我能跳出农门，成为拥有居民户口的城里人就是他们最大的愿望了。那时候也正值高校毕业生分配制度刚开始改革，毕业生不再由学校包分配而是自谋职业，而中专学校还有包分配的说法。父母觉得我们家里没有可靠的社会关系，万一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还不如上中专来得可靠，因此，很希望我能考中专。每次回家，看到简陋的家，常常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，我无法跟父母坚持我的想法，我只有考上中专，才能早日工作改善家里的状况，家里已无法承担我上高中及大学的费用了。
中考成绩出来了，我的成绩位于全县前茅，数学还得了满分。老师们一片惋惜，说如果能留下来继续念高中，三年后考上重点大学是不成问题的。然而，我心中却固执地认为我会成为一名大学生的，一定会的。
二
我原本打算上了中专也可以考大学。按照中专的教学计划，前两年是学习高中课程，后两年学习专业课程。在初中阶段，我参加了化学和物理的竞赛小组，在老师的指导下，我基本上已自习完成了高中的一些化学和物理课程，所以直到进入物资学校，我还盘算着我的大学计划：学完前两年基础课后参加高考，这比我的同学还早一年呢。但是在第二学期的某一天，我知道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，一位老师告诉我，中专毕业生毕业两年后才能参加高考，在校生是不能参加高考的。我还不死心，去问教委的老师，确实是这样。
这是一个不小的打击。
对很多同学来说，中专学习生活没有升学的压力，又觉得毕业后学校还包分配，学习轻松了许多，尤其相对于初中那种玩命的学习来说，简直是一次彻底的解放。而我，为了自己所谓的大学目标，总是上完课后，自己还拼命地做练习，丝毫没有比初中学习轻松一点，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，我并不觉得很累。可现在，面对着一大堆买来的、借来的高中参考书，我开始迷茫了，为什么是这样呢？我痛苦地责怪自己不事先把高考规定了解清楚，空有一腔热血。可这都晚了。
接着又有不利消息传来：由于国家对物资流通的放开，物资系统出现全行业亏损，不少物资系统的企业已不再招人或减少招人名额，同时学校也不再包分配了。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，一切变得太快了，根本没有心理准备，心情失落到了极点。
同学们对前途感到了担忧，学习开始变得浮躁。也是在这一时候，我第一次听说自学考试。那是在一次物理课上，那位物理老师察觉到了我们的学习热情开始变得低落，为鼓励我们振作学习精神，树立远大目标，向我们介绍我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：“这是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。”
三
按照学校规定，我们中专在校生要在三年级才能报考自学考试，而且为了不影响学校开的课程，要求报考者的学习成绩要在班里前二十名。我成绩没有问题，只要到了三年级我就可以参加梦寐以求的自学考试了。
好不容易等到可以报名参加自学考试的时候了。我“初生牛犊不怕虎”，报满了四门课程：基础会计、经济法、国民经济管理、高等数学（一）。比我年级高的老乡好心劝我：初次参加自考，最好先考两门熟悉一下，他的同学很少考四门能全通过的，报太多门考不出来也是浪费钱。这位学长说的是有道理的，我们除了参加自考外还要应对学校里的七八门课程，课余时间并不是很多。虽然基础会计和高等数学（一）学校里已开过课，而且我都学得不错，自学起来并不需要花很多时间，只要在考前花一个星期复习一下就行了，但是经济法和国民经济管理对我来说则是全新的课程，能不能在短短的三个月时间里利用课余时间把它们啃完并通过考试，我心中并没有底，而且还听说学长们有经济法考了好几次通不过的。待报名后，拿到经济法参考教材时，发现竟然有五百多页，也着实把我吓了一跳，觉得是有点冲动了，可是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自考，一定要打响头炮，才能鼓舞自己的士气。已经没有退路了，我只有全力以赴。
第一次参加自考确实很盲目，不知道去买些参考书，也没有上辅导班，只埋头按着考纲啃教材。报了自考，时间就成了我最宝贵的资源了，每到双休日，反而成了我学习最紧张的时候。自习的时候，为了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学习，我常常爬到我们宿舍的顶层，那里视野开阔，大半个杭州城尽收眼底，还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高高矗立的保俶塔。有时，看书看累了，我就会眺望远处的保俶塔，觉得那像一个航灯，每天我都能感觉我离她越来越近了。
很快就到了考试的时候。第一场考试便是经济法，那是一次令人难忘的经历。由于考点离我们学校挺远，天蒙蒙亮我们就出发了。清晨的杭州像婴儿一样恬静，望着东边渐渐升起的太阳，我突然感到自己也正开始崭新的一天，应考的紧张已全然抛至脑后，心中激情澎湃。
第一场考试结束了。走出考场，我心情很轻松，结果并不像原先打算的那样坏，考题内容书上基本都有。只是内容太多，有些只能有个大概的印象，回答起来就无从下笔了。不过大部分考题我是还能说上一二的。
每个考场都不在同一个地方，从一个考场赶到另一个考场，都要坐车才能到达。就这样，不知不觉地两天考试就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了。
一个月后，成绩出来，我四门全通过了。旗开得胜，我很高兴，对自考出更加有信心了。
经过初次自考，结识了一些自考朋友，通过交流。我知道了还可以去买一些辅导材料，甚至有条件还可以上辅导班、在第二次考试的时候，我仍然报了四门，并及时买到了一些自考朋友推荐的参考资料，其中有一门还上了辅导课，比起第一次考试，这下心中可自信多了。那时会计自考大专阶段有13门课程，我在中专毕业之前已全部考完，最后一次考试还通过了两门本科段的课程。
1997年7 月，我中专毕业了。和其他同学不一样的是，除了一个中专文凭以外，我还领到了红色的会计专业自考大专文凭，令同学们羡慕不已。
在中专毕业典礼上，学校安排我代表毕业生，同时也是作为自考大专毕业生代表发言，这是学校对我自考成绩的充分肯定和鼓励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，这样的殊荣可都是给予担任校学生会主席的毕业生的。
四
1997年，大中专毕业生的就业都开始走向市场，通过与用人单位的双向选择来实现，这使人们感到了就业的压力。不过也使择业的空间更广了。父母为我担忧，但又无能为力，四年前他们没想到变化会这么大。的确，在大学生云集的杭州，对一个外地中专毕业生来说，要在杭州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可真不容易。在我为找工作一筹莫展的时候，我的自考大专毕业证书帮助了我、有一位老师听说了我的自考经历后，主动帮我向用人单位推荐，结果我被联合国国际小水电中心录用了。联合国国际小水电中心是联合国在我国设立的第一个办事机构，上班以后才知道同我一起被录用的其他几位都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。
在一般单位里，会计人员都要先从出纳做起，然后再当会计。中心主任对我非常信任、让我直接从事主办会计的工作。虽然学了四年的会计，但是有些会计实务问题书上是根本没有的，尤其是中心不仅有下属企业实体，而且本身又在搞基建，要求应用事业单位、商品流通企业、工业企业和基本建设单位多种不同的会计制度，有些我以前根本没学过。这是一种信任，也是一种责任。好在经过两年的自学考试，培养了我较强的独立分析、解决问题的能力。在中心领导和老师的指导下，我边学边干，虽然出了一些小问题。结果还算顺利地熬过了最困难的第一年。在接下去的时间里，由于对很多业务都已经接触过，处理起来就容易多了。
走上工作岗位以后，为能尽快适应工作，我在工作上倾注了很多心血。下班回到宿舍，常常累得直犯困。但为了能尽早拿到本科毕业证书，我常趴在桌上打个盹后立马强打精神开始复习。比起在学校里，参加工作后为了准备自学考试，更需要“挤牙膏”的精神，在有限的业余时间里和交际、娱乐抢时间，挤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，否则只能半途而废。“功夫不负有心人”，经过两年的不懈努力，我终于在1999年底获得了会计专业自考本科文凭。
转眼在中心工作已近三年，我从事的各项业务都已开始走上正轨，自考也暂告一段落，我觉得生活开始变得有点沉闷。于是，我决定考研，我要看看自学出来的水平究竟怎么样。
五
中心主任本人也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研究生，出版了多种专著，也经常鼓励年轻员工要不断学习。他对我的考研想法给予极大支持，不仅给我减轻了工作任务，而且允许我完成工作任务后可以回宿舍复习。
2000年的时候，考研已持续升温了多年，在考研大军里，有接受过正规训练的大学应届毕业生，也有已经过一次或几次研究生入学考试、经验丰富的老将。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复习参考资料，我知道这是一次硬仗。
那时研究生入学考试有五门课：数学、英语、政治和两门专业课、除了社会上有一些参差不齐的基础课辅导班外，考研主要是靠自学、作为一名自考毕业生，自学是我的强项。经过多年的自考磨炼，我已渐渐地摸索出一套适合自己的自学方法。在考研的战场上，我凭着自考战场上练就的一身本领纵横驰骋。
2000年春节前的一个礼拜，我考完了研究生入学考试，感觉良好，带着好心情回家过年。
在焦急等待中成绩出来了，不出所料，上线了。接着是面试、录取。5 月中旬，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，公费名额的。公费名额占总招生人数的比例是50％。
当我在风景如画的杭电校园散步，坐在教室里听教授讲课，在图书馆里查阅资料，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。在向新研究生同学作自我介绍时，我都会自豪地说我是自考本科毕业生，他们投来了敬佩的目光。在两年半的研究生学习生活期间，我继续发扬自考锻炼出来的坚忍不拔的学习精神，理论课成绩优秀，还参加了导师的多项课题，在核心刊物上也发表了多篇学术论文。鉴于各方面突出表现，2002年我获得了学校的“信雅达”奖学金。我们专业获此殊荣的同学只有两位，我是其中之一。
能够通过自考的人，似乎就没有什么考试可以难倒他的了。注册会计师被誉为会计界最具含金量的资格考试，经过两年的努力，2000年我一举通过了注册会计师全部课程的考试，成为很多人孜孜以求的中国注册会计师协会的一名会员。
2002年底我参加了浙江大学的2003年春季博士生入学考试。顺利考完笔试后，根据安排是面试。
在面试考场，参加面试的人都汇在了一起。在交谈中得知，我的竞争对手年龄都比我大，有的是省级机关干部，有丰富的工作经验；有的是大学教师，有扎实的理论基础，早已评上了副教授之类的高级职称，而我报考的导师只是在我们这十多个人中挑选两个。
在面试现场，面对一字排开的学识渊博的教授们，我作自我介绍：“……今天，我能坐到这里，接受各位教授的考评，不管最后我能否被录取，对我来说都有特别的意义，因为我今天接受面试的机会对我来说已经十分来之不易。我从小热爱学习，成绩优异，但我的大学不是在大学校园里度过的，而是通过自学考试这样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取得了大专和本科文凭。长期的自学经历，使我深知求索知识的艰辛，锻炼了坚强的意志，培养了我脚踏实地的学习作风……”这时，教授们向我投来了赞许的目光。
2003年1 月，我收到了浙江大学的博士生入学通知书。
六
在最近的一次中专校友聚会上，我见到许多毕业以后一直没有见过面的同学，大家心情十分激动。更让我吃惊的是，没几年工夫，绝大部分中专同学都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大专或本科文凭，圆了自己的大学梦，同时也都成了单位里年轻的骨干力量。我们由于种种原因，没能上高中然后考大学，上帝原本已关上了我们走向大学的门，但同时又有另一扇通向大学的门向我们敞开——自学考试这所没有围墙的大学，圆了无数人的大学梦，但打开这扇门的人不是上帝，而是我们的党和政府。
我们起立为我们精彩的自考之路干杯：干了这一杯，因为这里面有我们太多的酸甜苦辣；干了这一杯，因为我们是自豪的自考毕业生；干了这一杯，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人人都能圆梦的伟大的时代！